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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個星期四的午後我在微暗的水月觀音右腳底下,講述支離破碎的困擾,煩惱說起來總是
零零星星,微不足道。我的讀書進度、飲食與睡眠、我的胡思亂想。他很少主動提問,總
是讓我自由發揮。他總是說:「我們可以試著解釋為什麼這是問題嗎?」我其實不想解釋
自己的想法,我感到自己很無趣,卻不由自主滔滔不絕講下去,而且會在莫名其妙的地方
突然痛哭。

日子就這樣艱困過著,過著,然後就下雪了。星期四下午的會面因而顯得更加艱困。每回
我滿肩的雪開門進去,諮詢師就從微暗的桌邊抬頭說:「午安。」

「午安,」我說,「這雪真是沉。」

「噢,是啊,它是的。」他總是這樣回答。「請坐,」他說。「我們過得如何?」他問。
他總是使用複數形的主詞「我們」與我交談,這是一種又親密又疏離的講話方式,剛開始
的時候我時常不知道他指的是誰,後來我漸漸明白,他說「我們我們我們」,其實是說「
妳」。

當然我們的進步有限,我們只是一天拖過一天,我們每天胡思亂想,而且我們講話根本不
清楚,我們胡說八道,我們連問題在哪裡都不知道。我們只是哭。

冬季缺乏日光,一切趨於遲緩,連諮詢師都慘白著一張臉,他清淡的臉漸漸不同,有時候
他的表情黯淡宛若風雪前的雲象,有的時候我知道他根本沒有聽我們的對話。他每個星期
都更瘦一點,鬍渣似乎愈來愈青了。


他終於不再說「我們」

某一天沒有雪,我便提早到了。他站在窗前,面對窗子側身對我說,「噢,午安,請坐。
我們今天提早了。」

他正對著窗子的倒影打領帶。窗外的林子又空蕪又凌亂,映著他薄薄的靈魂。

我沒有立刻坐下,只是盯著他看。他問,「我們如何了?」然後雙手做了一個收束的動作
,將領帶扶正。我沒有回答,只是繼續望著他的領帶。

諮詢師發現我看著他,遲疑了一秒,然後彷彿什麼也沒注意到似地,又問了幾個「我們」
的問題。但我想他其實已經發現了,他露出了破綻。

那是我第一次看見父親以外的男子在我面前打領帶。這是非常神奇的一刻,我彷彿看見了
不該看的東西。打領帶是一個男人從私領域跨入公領域的最後一道轉換手續,看見他打領
帶,就彷彿見到了他從赤身露體穿戴作戰的盔甲。我撞見了這樣的片刻。

幾個月來他清朗堅定淡若浮雲的形象,剎那間消散了。他成為人類。

我問:「我是你今天第一個學生嗎?」他說是的。「那麼你早上不見學生嗎?」他說不,
他一向不在早晨見人。

接著,他逆轉話題,「妳呢?妳最近如何?」

這是一個分隔點,他終於不再說「我們」了。

我想了想,說:「其實我不需要有人聽我抱怨,我比較想知道的是,你如何能夠每天下午
進到這個辦公室來,坐在那裡五個小時,聽我們這些學生抱怨瑣事呢?你日復一日在這個
陰暗的小房間裡聽他人的困擾,這個工作使你疲憊嗎?你是否曾經厭倦過我們並且希望我
們全部下地獄去嗎?你從不會想要站起來對我尖叫並且叫我滾出去嗎?你如何看起來平靜
如此?我不想再說自己的困擾了,我想知道你如何解決你的困擾。我看得出來,你自己過
得並不好。你的狀況比我還糟,不是嗎?」

諮詢師的臉又更黯淡了些,他看看他手上的資料表,確認我的主修和背景,翻翻他之前做
的筆記。笑笑,闔上他的筆記,放到一旁。他略將身子往前傾,看看這裡看看那裡,想一
想,然後告訴我他受過的訓練,他的理論流派,他念的研究所,他的老師說什麼,他們的
課程如何進行,他的臨床經驗。「噢,當然,每個人都有厭倦工作的時候,都有突然無法
前進、看不見光亮的時候。但是我不是受雇在這裡同妳抱怨這些,我不能討論這個。」

我問:「那麼,在那種黯淡日子裡,你每天早晨都對你自己說什麼話呢?」

他遲疑了,臉上有淡淡的陰影,歎了一口氣,然後他告訴了我。

我不確定那是他自己的捏造,或是他巧妙的治療步驟之一,但是我笑了,並且感到釋懷。

我問:「我們不該聊這些,對吧,因為我是病人。」

「不行。」他說。

「真糟。」我說。

「是的,總是如此。」他說,「因為這裡應該只是你們人生的階段。我還會繼續在這個小
房間裡,繼續聽許多人的問題,看著他們變更好或變更糟。而你們應該忘記這裡,有一天
。」

「我知道。但是我下星期還是必須來。」我說。

「噢,那麼我期待再見到妳,下星期。同時也期待哪一天,我於妳而言不再必要。」他笑
著說。

這職業處理的是人的孤寂

我後來又去了幾次。諮詢師回復了以「我們」為主詞的講話方式。但是我顯然已經不是一
個理想的病人了,我突然看得非常清楚,他是一個脆弱而敏感的傢伙,他受困的狀態比我
更糟,他的空洞和寂寥比我更嚴重,他的問題相當棘手,他是一個行將溺斃的人,可是沒
有人會救他,因為救生員就是他自己。那觀音在牆上垂視我們,我們。他說「我們」,是
完全正確的文法。

接近耶誕節之際,天已經冷得沒有雪了。我依舊天天去圖書館,天天去活動中心運動,在
酷寒中走來走去,把左耳都凍傷了。

終於有一天我打電話去取消星期四的會面,因為學生保險的配額次數已經用盡了,而且我
感覺自己正在漸漸好轉。而且,風太冷了,我不想再走那條凋蔽的小路。而且,我在他臉
上看見我亟欲閃躲的命運。我害怕他的黑眼圈、空洞的眼神、凹陷的臉、恍惚的言詞裡閃
爍的焦躁。病人總是殘酷而現實,我只要自己活下去就好。

沒有去諮詢的星期四下午我在沒什麼人的咖啡館念書,這一天是陰的,有風雪的預感,我
一邊念書一邊窺視窗外的天色,整個下午念了幾個零星的句子,不斷猶豫著是否要收拾書
本回家。

我看見諮詢師經過,在門前舉棋不定,然後走進來。他在櫃檯點了一杯什麼,找位置坐的
時候他看見了我,我點頭致意,他猶豫了一秒,淡淡笑一笑,坐了一個離我很遠的位置。

我收拾東西離開的時候經過他的桌,他叫住我,讓我坐下:「希望妳不會因此感到困擾。
」他說。

「困擾什麼?」


「許多人不希望在生活裡與諮詢師碰面打招呼,因為那樣便洩漏了他們的狀態。」

我笑著說:「噢,不會的。在這個城裡沒有人會在乎我的狀態。這種規矩是你的職業道德
嗎?」

「恐怕是的。」

「相當孤寂的職業啊。」

「因為這職業處理的是人的孤寂。」

我們聊了一會兒,始終無法像正常人那樣講話。我們的腦子積著烏雲和風雪,每說一句,
就多一分躑躅和踉蹌。這終究是星期四午後的會面,誰也不能拯救誰。

我試著問他:「你自己的狀況呢?」

他比什麼都淡漠地回答:「噢,也就是那些問題,一樣的。」

後來我沒有再遇見他,任何角落都沒有,於是他就從我的人生消失了。

這也是某一種人生的踉蹌。

這是一則真實和虛構混合的故事,真實的部分紀念那些風雪,虛構的部分紀念那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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