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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20071022-23
午安憂鬱
◎柯裕棻

念研究所的時候,我就開始獨居了。獨居我喜歡很小的房間,如此我可以跟那個空間完全
成為一體,不感到空闊疏離。我喜歡床靠在書桌旁邊,書桌頂著窗子,因此房間裡一邊是
睡眠,一邊是思考,另一邊就是外面的世界。清清楚楚地窩成一團,貓似的。

我常常睡到中午,醒來以後就靜靜坐在床上發呆。

下午的某個時間,窗外的陽光會非常淡薄地貼在白牆上,淺得教人發慌,教人擔心它再薄
一點兒就瞞不了人,貓兒一踩過,就要跌下來碎了。如此淡薄的日色是一種咒,午後牆上
那道飄忽而不怎麼準確的光影,就是一張沒把握的符紙,封在窗口。如果被這個迷惑了,
那麼真不知道會失神到什麼境地。

我常常坐在床上著魔也似望著那光,想它是多麼虛妄而渺茫,比一把乾淨的女聲更清透,
比一節簡單的吉他和弦或一刷輕輕的鼓更單純。

特別是某一種秋天的午後,陽光金黃得像一只水澪澪的梨子,捏在手裡水都要滲出來了。

人與世界的關係像握在手裡的灰

獨居的時候我多半活在自己的心靈狀態裡,特別容易迷惑,也特別容易困於自己的思路。
日月星辰的運行和萬事萬物的道理像一顆半生不熟的果子,我是它小小的核。我過著規律
的日子,吃綜合維他命,喝咖啡,啃三明治,吃水果,喝烏龍茶,念書。心情好的時候唱
歌,對著空氣微笑;洗澡的時候任意站在蓮蓬頭下發呆,聽水從排水管消失的聲音;天晴
的時候買桔梗和百合;念完一本書,就坐在陽台上看天空。

心情不好的時候我會把整屋子的燈打開,希望看得更明白些;睡不著的時候常常半夜爬起
來拖地板;疲倦的時候對著電視出神一整個晚上;焦慮的時候大肆整理書架調換書籍的排
列位置;憤怒的時候東西亂丟,在屋子裡走來走去,冷靜了,再一一拾起來歸位。

比這些都更糟的時候,我會整天躺在床上不想面對世界,天天吃泡麵,不再洗米洗菜或洗
碗,也不再整理書桌,任由大部分的雜物和灰塵四處堆積。

獨居我總是任性活著。我不喜歡吃米飯,我會連續一個星期吃同一種麵或水餃,只去同一
家館子,或是連著幾天只吃烤吐司麵包塗蜂蜜。水果只會買蘋果和柳丁,絕對不喝牛奶,
沒有人逼我吃茄子和胡蘿蔔,沒有難處理的魚或螃蟹,絕不會有蚵仔出現。我做菜不產生
油煙,而且總是以最少的道具完成晚餐免得洗碗。我會天天喝海帶味噌湯。睡到中午也心
安理得,半夜三點躺著看書也不會挨罵,衣服堆積一個星期再洗也沒關係。靡爛的時候一
直看DVD,一直聽電子音樂。自己學會修馬桶、音響、電燈、印表機、電視和光碟機,打
蟑螂的時候絕不手軟。

我本來就不常出門,從小就非常耐得住閉關。獨居時我偶爾會發生三、四天完全不下樓拿
報紙的狀況。即使出門了,也經常只是一個人散了一段很長很長的步。如果沒有人打電話
來,就沒有機會開口說話,我也很少打電話給誰,我想不出有什麼話非得跟誰說不可。

那陣子我逐漸明白了一件事,一個人與世界的關係事實上非常簡單,一放手就散了,一把
握在手裡的灰。那飛灰是自己。

要放開世界是輕而易舉的事。可我沒有這樣容易放過自己。

我是個容易與自己過不去的人,從小就無法輕易原諒自己的錯誤,也不容易遺忘,成長過
程最大的難題之一就是必須時時忍受自己的稜角。獨居的時候,這個特性成為難以克服的
磨難。自我的意義放大了,因此問題和錯誤也放大了,只要一不小心,那些長年壓抑的內
在陰影就像烏鴉一般傾巢而出,在腦子裡盤旋。

有時候我真希望可以對問題視而不見,即使忘不掉,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地活著也就罷了。
「嚴以律己」是一種非常折磨人的狀態,我是我自己的母親,也是我自己的女兒,鞭策者
是我,迷惘者也是我。

一個人專心發著清醒的瘋

非常少數的幾次,我在半夜裡被莫名的鬼魅攫獲,啪地打開燈,回到明亮的現實,可是那
屋子卻慢慢地變成某種心靈的實體狀態,看起來陰影幢幢,每一個轉折、角落和細節看起
來都像是往事的變形或是原形。那些熟悉的物體在孤單的時刻看起來別有意義,我在它們
裡面看見某種破敗的危機,某種岌岌可危的人生。還有在它們之間努力存在的、微不足道
的自己。

也許是日子實在太靜了,寂靜形成了內觀自省的趨力,人生的意義成為存在的主題。念書
念久了,其實是將自己的人生放空,以接納並且思索那些深奧難解的理論,想多了,就分
外覺得自己渺小。

一個孤單的人在腦子裡進行的對話真是無窮無盡,胡思亂想的內容像宇宙一樣漫無邊際,
那些思考和主旨遠比一個蟻丘裡螞蟻深掘的路徑更複雜,閃現的念頭一個跑得比一個快,
我納悶它們追不追得上光的速度。

有一段時間我開始不斷對自己說話,以聲音填滿空間,並且確認自己的存在。我養成奇特
的習性,時常在腦子裡和理論交談。迷惑不安的時候對著虛空自言自語別有魅惑的特質,
自言自語可以暫時將無邊的寂靜驅離,堅強的自己對著軟弱的自己命令,軟弱的自己對著
堅強的自己尖叫。半夜裡發惡夢大叫著醒來時,我其實非常,非常慶幸,自己是一個人。

沒有人來煩我,我就這樣一個人專心發著清醒的瘋。

有時候我試著對自己喊停。有時候我會累得好幾天不想開口。我打算得過且過,努力與自
己和解。讀書的時候就讀,寫作業的時候就寫,做菜的時候就做,吃麵確實地吃,睡覺也
確實地睡。我不想再那麼累,也不想再想那麼多。天地之大,我在自己的小宇宙裡苦惱什
麼。

但是說不清為什麼,狀況慢慢地不太對勁了,我沒有因此而清明,反而愈來愈像牆上淡薄
的日光,飄的,空蕩蕩沒有什麼質量可以落實自我,並且一點一點往黯淡的方向飄移。我
也不知道自己是病了,還是倦了,或者真就是空了。這種疲憊令人哆嗦,我想要振作精神
,可是沒辦法,就是沒辦法。

我開始胃痛並且無法控制地掉眼淚,我常常一邊哭一邊念書做筆記。這樣過了一陣子,就
耗弱得沒有念書的精神。一個研究生一旦沒辦法念書,漫天蓋地的恐慌就出現了,於是壓
力更大,狀況更糟,精神更差,更沒辦法念書。

跑步是無涉世事的活動

開始嘔吐的時候我去看了醫生。腸胃科的醫生給我兩個建議,他說,博士班的學生壓力過
大精神緊張,導致各種腸胃症狀是很正常的,減輕壓力的方法有兩種,一是定時運動,二
是定時和心理諮詢約談。他笑著說,或者,兩者並行也可以。

他問我能不能養寵物。我說學生公寓不行。他說,噢,那真是太糟了。他開了藥方子,還
特別建議我到學校附近的林子慢跑。他認為那是個好法子。

這時我已經拖過一個春天和夏天,時序已經入秋了,那片等著我去慢跑的林子歪斜而寥落


我非常討厭跑步。我每跑一步都心生厭棄,彷彿在踐踏地球。

跑步是無涉世事的活動,風塵僕僕的孤獨。雙腳依著本能往前跑去,腳步聲規律而且空洞
,它的概念是將世界甩在腦後,留著汗回到原點。速度使人獨一無二並且與環境脫離關係
,路邊凋零的景物像雙頰上的風一樣一去不回,喘氣彷彿是放大了的歎息,只有自己聽得
見,只有自己知道它的意思。我無望地跑著極其無聊的速度與途徑,落葉在腳下輕易碎裂
,前方沒有什麼特別的東西等著,像人生。

我討厭跑步的邏輯:跑到某個定點我就得自動折返,否則可能因過度疲累而回不了頭。這
是空間的循環和體力的損耗,一切的風景都不重要,只要快速地經過,將它置之腦後就行
了。有時候我希望人生也可以如此。跑完之後我通常更加感到絕望,像秋收後的兔子,在
薄暮的林子裡呼著白霧徬徨。

我想,需要獨處的人應該跑步,但不是我。

幾次之後我就放棄了,繼續在家裡消沉,往黑暗的深淵沉沒幾吋。但是我心裡非常明白,
再這麼下去不但不可能有出路,恐怕連人生都要賠上了。

每天我近午才懶洋洋睜眼,躺在床上看著窗外無聲的雲,試著喊一聲,確認己身所存,慢
慢起床。我每天在這個時刻下一次決心,改變自己。

我從衣櫃底層找出游泳衣和球鞋,買了兩套韻律服和幾雙運動襪。中午到學生運動中心游
泳一小時,然後上圖書館念書,黃昏又回到學生運動中心參加5點到6點的韻律課,然後再
回到圖書館念書,清晨睡前做仰臥起坐。

做這些事全憑一股幾近瘋狂的意志力。特別是高能量進階韻律課,那運動激烈得生不如死
,第一個月我得咬著牙關才能做得完,最酸痛的部分除了膝蓋和腳踝之外,就是咬緊牙關
的下頦骨了。滿場視死如歸的研究生看上去是一隻殘兵敗將的隊伍,每個人甩著七零八落
的腦子和四肢奮力跳著,真不知道這麼猛烈的戰役是和人生拚了,還是和念不完的書本拚
了。

當身體劇烈活動並且疼痛的時候,存在感明確,心裡就不那麼空虛。我開始感到有氣力可
以和諮詢師談談,至少我有了訴苦的精神和意願。

然後我就去談了。

親密又疏離的講話方式

指派給我的諮詢師是一位相貌堂堂的先生,金邊眼鏡,襯衫整潔領帶方正,下頦刮得青青
的。他的辦公室在林子的另一邊,屋內總是微微暗著,桌邊有幅很大的水墨畫,是一幅水
月觀音,也不知是誰送的。來客坐的位置正好在這觀音的右腳下,有時候我會抬頭看看,
觀音總是垂憐看著它方。有時候諮詢師垂眼做筆記的神情,看起來也有畫中那種空無清朗
的神情,不像是人類。我懷疑這一切對他而言都是浮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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